在凤雏庵读书的日子
  • 2016-03-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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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作者:曽大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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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赤壁市赤壁镇人。1971年3月至1973年6月,我在赤壁中学读初中。当时的赤壁中学就建在金鸾山的山坡上,学校的西边就是凤雏庵。那个时候去凤雏庵是不用买门票的,我们只要没课,就可以去那里转悠。

凤雏庵,是为纪念蜀汉军师庞统(字士元,号凤雏)而建的一座庙宇,在当地又叫“老庙”,而“新庙”则是建在南屏山上的拜风台(又称武侯宫)。凤雏庵始建时间不可考,重建是在清道光二十六年(1846)。据说原为九重大殿,咸丰四年(1854)被太平军烧掉八重,仅剩最上的一重。一共三间,还有一间厨房。西头的一间算是一个殿堂,门楣上用油漆写有“凤雏庵”三个字。殿堂里原来供有庞统的雕像,“文革”期间,雕像被弄走了,只剩下一个神龛。东头的一间连着厨房,厨房的门楣上写着“绝甘分少”四个字。这四个字来自司马迁的《报任少卿书》:“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虽古名将不过也。” 意思是,甘美的食物从来不吃,即便是普通的食物,如果不多,也要与人分享。“文革”初期,这四个字被抹掉,“文革”中期又恢复了。所谓恢复,也就是在原迹上着色。但是这个着色的人不懂“绝甘分少”的意思,居然把“分”字弄成了“兮”字。东头的那间住着两位道姑,年纪都在五十岁以上,武汉口音,一高一矮。高的姓陈,我们叫她陈师傅;矮的姓王,我们叫她王师傅。中间那一间最小,平时都关着门。我只是偶尔朝里面看过一次,阴暗潮湿,靠北墙放着一张床,床上的被褥、枕头破旧而凌乱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是赤壁中学一位炊事员的临时住所。这位炊事员乃是家乡最有学问的人,叫曾祥迪。解放前夕上过林彪在黄冈办的革命大学,解放后在蒲圻一中(今赤壁一中)教书,1957年被划为“极右派”,回到赤壁公社(今赤壁镇)教小学。“文革”期间,全国各地都在排演革命样板戏,学校让他扮演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栾平。栾平是个土匪,他又演得很像,观众很满意,但是有关领导不满意,说此人演得太像了,真是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,于是就不再让他上讲台,发配到赤壁中学当炊事员。中学里没有他的住处,不知是什么人打了招呼,让他临时住在凤雏庵的这间小屋里。

在“凤雏庵”的大门口,有两棵据说有一千七百年树龄的白果树,一雌一雄,比肩而立,既高且大,真可谓绿荫匝地,翠叶蔽天。“凤雏庵”的左前方是一片荷塘,荷塘的西北角有一口古井,据说是庞统先生当年曾经用过的水井。我经常看见高个子的陈师傅去那里打水。

整个凤雏庵,既安宁,又洁净。午饭之后,我常常看见曾先生在白果树下乘凉。这曾先生虽然是个“极右派”,半生穷愁潦倒,但是脸上并无愁苦之色。忙完了食堂的活计,他就回到凤雏庵,在白果树下享受大自然的恩惠。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认识曾先生。他在此前虽然没有为我讲过课,但是他教过我念样板戏的道白,那真是有板有眼,抑扬顿挫。有一次,我又看到他一个人在树下乘凉,我就过去问他一些问题。我问他:“绝甘兮少”是什么意思?他说:写错了,应该是“绝甘分少”。我又问他一些《三国演义》上的事情,曾先生侃侃而谈。听到曾先生讲“三国”,庵里的两位老道姑就一同出来,一人拿一把椅子,坐在我们的旁边听讲。曾先生讲到有趣的地方,她们还要插两句话。这两位老道姑,都是一身乌黑的道服,白色的袜子,干净利落,言谈举止极有修养。

1973年上半年,也就是初中二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,适逢“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”,学校开始抓教学质量。曾先生回到讲台,不再当炊事员了。恢复了教师的身份,他就不再住凤雏庵,住到学校里去了。也就是这个时候,凤雏庵的西头那间屋,被改作赤壁公社的兽医站,中间那间小屋经过收拾,就成了兽医站的库房。兽医站有两位兽医,一位姓蔡,是赤壁镇街上的人,吃住在家里,白天则出外行医,较少到站里来。一位就是我的堂兄曾大保,他的家离站上远,必须住在站里。他在西头那间屋里靠西墙摆了一张床,白天出去行医,晚上就在站里休息。

这位兄台有一个弱点,就是怕鬼,胆子特别小。他要我去给他做伴。我的家在东柳村,离学校有十多里路,又没有钱坐公汽,几乎天天迟到。有时候迟到太久了,老师很生气,就让我站在走廊里听课。当时又是抓教学质量的时候,我不想总是迟到,我还想考高中呢。我的胆子本来就比堂兄大一点,加之我又有这样一个认识,这是堂兄所没有的。我认为,庙宇是神居住的地方,鬼是怕神的,我与神同处一室,鬼怎么敢进来呢?于是我就满口答应了他。

凤雏庵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,安静得很,空气又清新,难怪当年凤雏先生要选择在这里披阅兵书了。我每天下午放学之后,就直接回到庵里读书。堂兄从外面行医回来,就带我去赤壁公社的食堂吃饭。吃完饭就回到庵里,洗漱完毕,接着读书。我的瞌睡比堂兄要少。常常不到六点就醒了。为了不打扰他休息,我就一个人悄悄出来,掩上庵门,去庵堂东南边的树林里读外语。柔和的阳光照进树林,小鸟开始轻轻地歌唱,我一边散步,一边背外语,觉得早上的记忆力要比白天强多了。

有时候,堂兄回到村里出诊,或者去县里开会学习,不回庵里住,我就一个人住在那里。晚上看完书,我就静静地望着那个没有神像的神龛,想象凤雏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《三国演义》说他曾向曹操献“连环计”,又曾在耒阳县“不到半日,将百余日之事,尽断毕了”,可见也是一位奇才,可惜三十六岁就死了。后来上了大学,读了陈寿的《三国志》和裴松之的注,才发现所谓“庞统巧授连环计”和“耒阳县凤雏理事”,不过是小说家言,于史无证。但是尽管如此,凤雏先生的谋略仍然是第一流的。刘备能取益州,就是用了他的“中策”。

我在凤雏庵里前后住了三个月,直到初中毕业。记得那年的毕业考试,我的各门功课都考得很好,总分在全年级第一。考试成绩在智者看来,确实算不了什么,但是对我来讲,尤其是在“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”的时候,还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。后来赤壁中学的老校长告诉我,当时读高中,是需要大队(也就是现在的行政村)党支部书记同意的。这位书记由于和我家的长辈有矛盾,不同意让我读高中。老校长说:“如果曾大兴不能读高中,你们大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去读。”书记为了让自己的亲戚去读高中,才勉强同意让我去读。我后来想,如果我不读高中,我就不可能接触到那么多具有大学学历的好老师,我的视野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,那么在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,我可能连报考的动机都没有。而我之所以能读高中,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初中毕业考试考得好。我之所以考的好,与凤雏庵的三个月的读书生活是绝对分不开的。

2008年夏天,我应约回母校讲学。在堂兄曾大保的陪同之下,重游凤雏庵。我发现山门口新建了一座写有“赤壁古风”的牌坊,殿门口则增设了一个小亭子。殿堂里重新安放了凤雏先生的雕像,雕像两侧,还挂上了一副对联:“造物忌多才,龙凤岂容归一室;先生如不死,江山未必许三分。这副对联,在整个赤壁古战场的所有对联中,可以说是最有见识的。庞统先生的价值,重新得到人们的认可。但是,当年在白果树下为我讲“三国”的曾祥迪先生,还有拿着椅子从庵里出来听“三国”的两位老道姑,都早已作古。我也从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变成一个“乡音未改鬓毛衰”的半老者。物是人非,世事沧桑。谨以此文,纪念曾祥迪先生,纪念两位老道姑,纪念一去不回的青春岁月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曾大兴 2012年5月30于广州世纪绿洲寓所